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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.13| (9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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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視野中消失了。

他收回目光轉身離去。碧落池的沿岸鋪了鵝卵石小徑,在這一方宏偉的天地中牽染出幾分江南水鄉的意境,皂靴落上去,石子咯吱地響,聽在耳朵裏卻並不使人煩躁。因為嘈雜所以靈動,這一成不變的皇宮忽然變得有些不同,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同。

水邊的風比別處的都涼,在這夏日間送來一絲清爽,偶爾傳來水浪聲,是年輕的嬪妃們三三兩兩泛舟湖上。他緩緩地走,曳撒下擺劃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,腕上的念珠是上好的星月菩提,戴了數不清的年頭,極圓潤,色澤極深,與他白玉似的指尖對比強烈,卻又相得益彰。

碧落池過去是一彎拱橋,走過去轉個彎,一個著深赭色宮裝的中年婦人似乎等候多時,見了他畢恭畢敬行個禮,垂首道:“大人。”

面上的淺笑在剎那之間蕩然無存,他眼皮子微擡掃那人一眼,唇微啟,一面捋佛珠一面開口,淡淡道:“太後有事傳召麽?”

秦嬤嬤弓著身子應個是,恭謹地回話:“老祖宗有旨意,請謝丞相去一趟慈寧宮,她在那兒等著您。”

謝景臣眼底是一層銅墻鐵壁,高高築起,冰冷得沒有一絲人味兒。頷首說好,沒有片刻得遲疑便往慈寧宮的方向大步行去。

大片陰沈沈的雲從西南方向緩緩湧來,一團簇擁著一團,前赴後繼。耀眼的金烏被遮擋在了後頭,泱泱金輝像投入了無底的黑洞,透不出一絲兒的光。像個深淵,葬了光,孕育了一場狂風驟雨,人如果一不留神踏進去,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。

********

這昏沈沈的天色,奄奄一息,宮殿的飛檐棱角這樣鋒利,像一不留神就要劃碎一場蜉蝣舊夢,坐立的神獸也顯得青面獠牙,猙獰可怖。

丹陛上侍立著數位宮人,見了他不約而同地行跪拜禮,伏首低身,額頭貼地。人就是如此,對某個人某個物恐懼到了骨子裏,便會連身及心都變得奴顏婢膝。下跪,磕頭,這是傳達敬畏的最好方式。

謝景臣面色如常,也不言語,只隨手一拂便提起曳撒進了宮室。

進了正殿擡眼望,一個著秋色比甲的婦人正在落地罩前修剪花枝,背對著他,聽見了響動也不回頭,只是漠然道:“丞相來了。”

他對掖去雙手恭恭敬敬地行禮,低眉斂目道:“臣恭請老祖宗萬福金安,長樂無極。”

殿中宮人都極有眼色,早退了幹幹凈凈。葛太後寥寥一笑,戴了護甲的右手握著剪子,一面將長歪了形的枝條剪去,一面請他坐,“今日是難得的好天氣,不冷不熱適中得很,”說完微微側目朝他看一眼,淡淡道:“大人同欣和帝姬相游,可還愉悅?”

他連眉毛也不曾動一下,坐在官帽椅裏輕捋佛頭塔,“帝姬在宮中迷了路,將好讓臣撞見了,便送了她回宮。”

太後手上的動作一頓,回頭望向他,深吸一口氣盡力平覆心緒,半晌方沈聲道:“論及智謀,天底下沒有人比得過丞相,大業未成,丞相萬萬不可被一些個兒女私情牽絆了手腳才好。”

謝景臣眸光一轉看向太後,面無表情:“臣愚鈍,老祖宗這話,臣不明白。”

幾絲冷風從窗屜子裏頭送入,簾下的穗子在風中飄蕩搖曳,有幾分滄桑又有幾分淒涼。葛太後心生惱意,按捺了一順兒才朝又道,“丞相別在哀家面前裝糊塗!”說著吸了幾口氣,凜眸道:“那假帝姬體內有金蠍蠱,你身為蠱主,自然會受其蠱惑。哀家是要提醒丞相,切莫將鏡中月水中花當作情情愛愛。”

太後動怒,他卻仍舊不為所動一臉漠然,慢條斯理地捋念珠,哦了一聲道,“老祖宗這樣掛心臣,著實教人感動,只是臣不明白太後是什麽意思。”

葛太後火上心頭,手中的剪子狠狠扔出去,將桌上的茶盞打翻在地,碎地生花,怒道:“知子莫若母,你城府再深,逃不過我的眼睛。”說著稍頓,語氣稍稍和緩幾分,“落英,金蠍蠱不能出任何差錯,她是蠱介,百日之後非死不可,絕不能心慈手軟!你心思這樣剔透,向來讓母親放心,可……”

他面上深色難辨,眼中驀地冷若霜雪,不待她說完便冷聲打斷,“老祖宗糊塗了。您是太後,‘知子莫若母’這樣的話,決不能戲言。”

葛太後心中狠狠一痛,眼底幾絲淚光閃動,艱澀道:“我知道你心中恨我,可血濃於水。”說著便開始抽泣,淚水順著面價滑下來,她別過頭去拿手巾揩臉,哽咽道:“當年司天監言之鑿鑿,若不將你送出宮,你難逃一死……落英,我那時沒能耐護你,與你骨頭分離,天底下最痛的莫過於我,你怎麽就不能原諒我呢?如今、如今我已經在拼盡全力補償你了……”

他笑色寡薄,說話的聲音冰涼刺骨,“太後情真意切,臣心中感激涕零。只是如今謀劃種種,太後究竟是為了臣還是為了自己,恐怕只有您自己才心知肚明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臣的事向來不喜旁人插手,至於欣和帝姬,臣心中也自有打算,無需任何人來提醒什麽。”他寒聲道,說完身子一動從官帽椅裏站起來,朝太後躬了身子微揖手:“臣還有事在身,先告退。”言罷便轉過了身。

葛太後沒料到他會這樣說走就走,當即勃然大怒,手一拂將桌上的茶果點心一股腦兒地掃在地上,拍案道:“放肆!給哀家站住!”

他卻置若罔聞,打起珠簾大步去了。

外頭的宮人顫顫巍巍地跪了一地,秦嬤嬤打眼看了眼謝景臣背影,連忙從地上爬起來進了殿,卻見太後撐著額坐在椅子上,氣得渾身發抖。連忙皺緊了眉頭上前幾步,勸慰道:“老祖宗和謝大人置什麽氣呢?千萬得仔細您的身子啊。”

秦嬤嬤跟在葛太後身邊數十年,是她還待字閨中時便侍奉左右的丫鬟,自然對太後與城鄉的關系了然於心。見太後哭得傷心,她也覺得難受,只好撫著太後的背脊道:“消消氣兒吧老祖宗,母子哪兒有隔夜仇呢!”

“我身上掉下來的肉,如今恨我入骨了!”太後泣不成聲,當年若有第二條路,誰願意經受骨肉分離之苦呢?她一直知道那孩子是寡冷性子,從不指望他能對她有好感,可未曾想,他竟然會為了個不相幹的人這樣悖逆自己威脅自己!

秦嬤嬤聽得鼻頭發酸,吸了吸鼻子沈聲道,“老祖宗,那咱們眼下該怎麽辦?”

太後半瞇起眼,她是個母親,自然一門心思為了自己的孩子,一心要將他送上金龍禦座,如今咫尺之遙,自然要鏟除一切絆腳石。她抿抿唇,涼聲道,“是有些棘手。”

秦嬤嬤問:“您如今是篤定了丞相對那帝姬情根已種?”

太後搖頭說沒有,無力地撫著額道,“丞相心思太重,方才我幾番試探他都不為所動,讓人費解。”說著稍稍緩了緩,又半瞇起眼低聲道,“苦心經營了這麽多年,眼下正是最關鍵的時候,哀家絕不允許出現任何差池。究竟哀家的猜測是不是杞人憂天,一試便知。”

********

一場驟雨,意料之中的突然。狂放自如,覆滅了一場遲遲而至的花期。

阿九披著寢衣從白玉池裏出來,雨水是瓢潑的,沿著廊檐肆意沖刷滾落,連綿成串,偶爾幾滴飛濺到她的臉上,帶起一陣刺骨的冰涼。

她有些惆悵地看著穹窿。這天啊,真是和這世道一樣無常,白日裏陽光明媚,這會兒卻又是狂風暴雨,琢磨不定。鈺淺提著宮燈在前頭引路,見她停下來便回身,柔聲喊殿下,“夜裏有些涼,奴婢伺候您早些歇了吧。”

她頷首,跟在後頭進了寢殿。有宮女往香鼎裏添了安息香,眸光一轉,瞧見金玉正在鋪床,聽見了響動回身過來看,笑得燦爛:“整好呢,床鋪好了,殿下快過來睡吧,時候也不早了。”

其餘人按序退了下去,阿九除了鞋躺下來,眸子怔怔地瞪著床帳上方的繁覆繡花,忽然道:“金玉,你上來,咱們一同睡。”

金玉正在放床帳子,聽了這話動作一滯,呃了一聲道:“不好吧。殿下什麽身份,奴婢和您躺一張床,恐怕會折壽吧!”

她拉下臉,“別跟我貧。相府裏不是天天睡一起麽,真要折壽,你也早該上望鄉臺了。”

金玉歪著略思索,覺得她說得挺有道理,側目四處看看,見鈺淺已經走了,登時放下心來。三兩下除了衣裳躺上去,挨著阿九身邊睡下來,愜意地伸了伸懶腰,滿足道:“紫禁城就是不一樣,這床軟的,比相府裏的可好多了!”

阿九白她一眼,“相府?你那床也就比大通鋪好些了,怎麽能拿來跟皇宮比。”

兩個年級相仿的小姑娘,躺在一塊兒就有說不完的話。金玉很興奮,在床上翻了個身,捉著她的一束長發在手裏把玩,看著她道:“殿下,無端端的讓奴婢陪您睡,是不是有什麽事想和奴婢聊啊?”

她一楞,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有些迷惘,半晌才點點頭,道:“我想問你個事情。”

“等等您別說,讓我猜猜看--”金玉擡起手來將她打斷,皺著眉認真思索,忽然促狹一笑湊過去,壓低了聲音道:“是不是關於謝大人的?”

阿九驚訝地看她,“神了啊,一猜就準!”

金玉一臉的驕傲,嘴巴一撅道:“都是姑娘家,這點兒心思誰看不出來嘛。說吧,您想問什麽,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。”

問什麽?她也說不大清。覺得有好多東西都讓她疑惑,可又不知從何問起。

阿九略沈吟,半晌才看著金玉道:“金玉,如果一個人他老是莫名其妙捉弄你,那是說明什麽啊?”

“我還以為你要問什麽呢!我都說了好多次了,謝大人就是喜歡你嘛!”金玉伸手輕輕給了她一下,坐起身來叉著腰,一臉的怒其不爭,“殿下您也太遲鈍了!”

她皺起眉,“我還是覺得不可能。”

“這有什麽不可能的?”金玉定定地看著她,擺出副審問的架勢,“殿下老實說,您是不是也喜歡謝大人啊?”

她壓根兒不知道什麽是喜歡,聞言自然嚇了一大跳:“瞎想什麽呢!”

金玉聽了似乎有些失望,雙肩一跨又躺了回去,語重心長地感嘆:“殿下,其實我覺得您和謝大人還是挺配的。知道為什麽嗎?”

阿九搖頭。

金玉捂著嘴笑了笑,“因為你們都長得很好看,而且走在一起很般配嘛。”

窗外飄風急雨似要翻天覆海,她合上眸子捏了捏眉心。亂世之中,留給人的其實只有兩條路,一則獨善其身,一則墜入這滾滾紅塵,尋一個能相隨相依偎的同類。

同類,他那樣尊貴的人,怎麽會是她的同類。

☆、39|4.13

六月初,夏日炎炎,明晃晃的太陽懸在頭頂,酷暑的氣息愈發地濃重起來。禦花園中再沒了往日的鶯聲燕語,宮中嬌客們懶得出門,一例窩在各自宮中休養生息。碎華軒門可羅雀,湘妃竹蔫蔫地搭著枝條,滿院子的生氣似乎在轉眼之間消失殆盡,唯餘下一片擾人清夢的陣陣蟬鳴。

日光從窗外照入,偶爾吹過的一絲風成了奢望,拂動隔絕寢殿裏外間的珠簾,碰撞聲是清脆的,驅趕去半分暑氣。

天氣一熱,人就容易困乏。阿九躺在美人榻上小憩,微合著眸子,手裏的輕羅小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風兒,正昏昏欲睡,金玉的聲音從外間傳了進來,帶著焦躁與煩悶,埋怨道:“內官監的那幫子都是死人麽?早吩咐了送些冰塊兒來碎華軒,幾個時辰了,連個鬼影子都沒瞧見!”

她微蹙眉,眼皮略掀看那丫頭一眼,聲音有些慵懶:“這天氣本就酷暑難當,你還這麽大火氣,當心嘴裏生瘡子。”

金玉嘴裏還是罵罵咧咧的,擡起袖子揩了揩額頭的汗水,走到她跟前兒坐下來,徑自將扇子接過來,一面替她打涼一面數落:“這麽熱的天氣,咱們宮裏的冰塊兒早消磨光了!還不將東西送過來,不是要活活熱死您麽!”

阿九不以為意,口裏寬慰道,“咱們碎華軒缺的東西,其它地方一定都缺,大熱天的內官監恐怕早忙瘋了。你別著急,我沒覺得熱,心靜自然涼嘛。”

心靜自然涼,也就她脾氣這麽好了!得虧是個帝姬不是個嬪妃,不然這副溫溫吞吞與世無爭的性子,遲早讓人欺負死!

“您就替別人說話吧!”金玉嗤了聲兒,忽然又想起了什麽似的,探頭朝外先張望,皺起眉頭咕噥:“奇怪,我讓小李子去內務衙門領咱們碎華軒這月的錢糧,怎麽這麽久了還沒回來呢,別不是遇上什麽麻煩了吧……”

阿九張了張口正要說話,珠簾便被人從外頭打起了。擡眼去看,只見鈺淺緩緩走了進來,清秀的面容神情不好看,背後還跟著個白白凈凈的圓臉小太監。兩人走到跟前兒來給她行個禮,口裏道:“殿下萬福。”

她扶了金玉的手從榻上起了身,拿目光在鈺淺面上打量一遭,又掃一眼那小太監,微微蹙眉:“出了什麽事?起來回話。”

兩人諾諾言謝,這才緩緩直起身。鈺淺神色凝重,側目瞥一眼邊兒上的小太監,口裏道:“殿下問你話呢,還不快一五一十地說了。”

宮中規矩重,奴才不能直視主子,多看一眼都是大不敬。是以小李子仍舊埋著頭,哭喪著一張圓臉道:“回殿下,奴才沒本事,罪該萬死,這月的錢糧沒能領足……”

“什麽?”金玉瞪大了眼,不可置信道:“錢糧沒能領足?一幫子狗膽包天的東西,敢克扣咱們碎華軒的錢糧?沒有王法了!”

“金玉姐姐您小點聲兒吧,內務衙門的福公公說了,削減咱們碎華軒的用度,全都是皇後娘娘的意思。”小李子滿臉的無可奈何,抱著拂塵看一眼金玉,又道,“若不是皇後發話,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呢!”

皇後?阿九眸光微動,滿心的大惑不解。平白無故的,皇後為什麽要削減她宮中的用度,這不是成心和她過不去麽?想不明白,這段日子她絕沒有開罪過皇後,甚至連坤寧宮的地界兒都鮮少涉足,無端端的,皇後為什麽這麽做?

她皺眉,問小李子道:“福公公有沒有說是為什麽?”

他腦袋搖得像撥浪鼓,臉上雪白的面皮顛起細微的波浪,“回殿下,奴才低微,哪兒配打聽皇後娘娘的心思呢。”

他一無所知,金玉那頭卻猜到了什麽。因咬牙切齒地跺了跺腳,口裏怒道:“這還用問為什麽嗎?良妃娘娘三天前就出宮省親去了,老祖宗和大家昨日又去了昭覺寺還願,宮裏當家作主的只有皇後,沒人管著,她還不變著法兒地整治您!”

這番毫無遮攔的話聽得阿九面色大變,冷下臉狠狠剜她一眼,壓低聲音斥道:“嫌命長了還是怎麽?跟你說過多少次了,當心禍從口出!”

金玉滿心為她不平,這會兒氣上心頭聽不住勸,不依不撓道,“奴婢說錯了嗎?堂堂一個國母做些不光彩的事,敢做還不敢教人說嗎……”

話音未落,重重一記耳刮子便落在了那張白生生的左臉上,印上五道鮮紅的指痕。沈悶的一聲脆響平地乍起,殿裏殿外的人都被嚇了一跳,當即雙膝一彎跪了下去,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。

金玉驚呆了,擡起手捂住臉,不可置信地看著打她耳光的人,顫聲道:“殿下……”

右手火辣辣的疼,阿九面上一派冷然,別過頭寒聲道:“送到浣衣局去,什麽時候口無遮攔的毛病治好了,什麽時候再回來。”

帝姬向來是個好脾氣,誰見識過她發這麽大的火。鈺淺和小李子都有些發怔,跪伏在地相視一眼,楞是誰也沒有動。

阿九眉頭擰起,一眼瞥過去:“本宮的話都沒聽清?”

這話驚得眾人如夢初醒,鈺淺朝金玉覷了一眼,那丫頭似乎嚇傻了,捂著臉跌坐在地上,一臉的不知所措,雙目紅紅的,像是立馬就要流下淚珠兒來。她向來看不慣這丫頭,可日子長了還是有些感情,心中難免不忍,因思量了陣兒道:“殿下別動怒,金玉想也是知道錯了,今後斷不敢再犯的。”說著便朝不住金玉遞眼神。

金玉反應也快,見鈺淺替她求情,連忙順著桿子往下爬,面上涕泗交錯地磕頭,口裏連聲道:“是是,奴婢真的知道錯了,殿下別生氣,奴婢舍不得離開您,您要打要罵都行,千萬別把奴婢送走……”

女人哭哭啼啼讓人心煩,阿九煩躁,合著眸子揉摁眉心。其實方才也是氣話,這丫頭怎麽說也是謝景臣安排在她身邊的人,也不是自己一句話就真能打發走的。她沈默了會子,半晌才擺擺手,神情有些疲乏,“行了,起來吧。”

金玉哭聲一滯,眨著赤紅的雙眼看她,“殿下不生奴婢的氣了?”

阿九覺得疲累。謝景臣那頭還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去應付,這會兒莫名其妙的,皇後又來插了一腳,她也沒什麽心情同這丫頭過多的計較,只是道:“沒有下回了。你若一直管不住自己的嘴,我身邊不會再留你。”

金玉揩了把臉重重點頭,哭哭啼啼道:“奴婢知道了,殿下放心,今後奴婢絕不再犯。”

“能長記性自然最好。”她嘆息,雙手對疊著繞著圈,忽然半瞇起了眸子看向鈺淺,道:“替我備輦,我要去坤寧宮。”

鈺淺一驚,“殿下這時候去坤寧宮,是要去找皇後娘娘興師問罪麽?”說完用力地搖頭,“皇上和良妃娘娘都不在宮中,殿下不可沖動。”

“忍氣吞聲不失為良策,怕只怕,有人覺得我碎華軒是好拿捏的。”這個世道,馬善被人騎,人善被人欺,一味地隱忍沒有用處,那就無需再忍。阿九扶了扶發髻下了榻,淡淡道,“姑姑放心,皇後娘娘是大涼坤極,是我的嫡母,我知道分寸的。”

皇後誠心找茬,當縮頭烏龜也不頂用,索性敞開大門正面迎敵。橫豎自己還是個帝姬,岑婉再要只手遮天,也不至於一口就能吃了她吧!

鈺淺見主子心意已決,也不好再過多地規勸,只得應聲是,覆旋身出門張羅禦輦。

*********

行行覆行行,到坤寧宮時是未正。晝夜之中日頭最盛的時候,跟太陽底下站著,像能把人活活曬脫層皮。怪就怪在連一絲風也沒有,囫圇的天地全是悶與熱,人在室內還沒有太直接的感受,倒是苦了一眾立侍在外的宮人,一個個汗流浹背渾身發熱,只恨不得一場傾盆大雨從頭到腳沖刷個幹幹凈凈。

皇後坐在杌子上盤弄香珠,外頭丫鬟進來傳話,咬著耳朵說:“娘娘,欣和帝姬來了。”

聞言,那雙狹長的明眸隱隱泛起一絲笑意,戴著護甲的指頭微微翹起,一身的尊華掩也掩不住。她將手裏的東西舉起來,透著金光打量,漫不經心道:“娉婷你看,這是太後送給本宮的蜜蠟,成色品相樣樣都是上佳,到底是老祖宗,手裏頭的東西沒有不好的。”

娉婷一笑,柔聲道:“娘娘可是老祖宗親自挑的皇後,絕不是良妃那起子狐媚東西能比的。”

“難得老祖宗一門心思向著本宮,”皇後的唇角極緩慢地勾起一絲笑,曼聲道,“這麽一來,過些時日本宮就能對皇上提一提給欣榮和謝丞相賜婚的事了,有老祖宗從旁幫襯,不怕誰不答應。”

是時一個宮女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,對叉著雙手沈聲道:“娘娘,普照寺大德敬獻的送子觀音送來了。”

“好。”岑皇後撫了撫琉璃耳墜,側目看娉婷,“一切按太後的意思來。”

☆、40|4.13家表

華光璀璨流溢,日照依次灑向乾清宮和後頭的交泰殿與坤寧宮。紫禁城的中樞地帶,人如果從高處俯瞰,便能瞧見三座巨大而宏偉的宮殿連成了一線,琉璃瓦是艷絕的金色,煌煌如畫,無怪乎能引無數英雄競折腰。

禦輦落了地,鈺淺打轎簾,左右上前攙扶,迎出一個白皙明媚的美人。北方人身子高挑骨架子大,她卻是典型的南方人。身條纖細得有幾分孱弱,碧靈的一雙妙眼微微瞇起,扶了金玉的手立在坤寧宮前,渾身上下都是萬丈金光。

立侍的宮人恭恭敬敬地請安,說帝姬萬福。阿九面色淡淡的,隨口嗯一聲,擺了擺手請諸人平身,也不多言語,徑自提了裙擺從空地上頭徐行而過,直直進了殿。

來得恰是巧,將將邁過門兒,岑皇後便從落地罩那頭穿了過來,打眼瞧見她,立時掛上滿面的笑容,“天氣這麽熱,難得帝姬這麽有心,還來看本宮。”邊說邊在主位上款款落座,隨手一指玫瑰椅,“賜座。”

紫禁城裏行走的人,練的就是兩面三刀的本事。見人說人話,見鬼說鬼話,什麽時候功夫到了家,離出頭觸天光也就不遠了。

阿九也展顏,眉角眼梢都是笑意,給皇後請個安才坐下來。有宮女進來奉上茶果點心,皇後一手托茶碗,一手撚起蓋,低頭輕輕吹茶沫兒,眸光專註地望著水中漂浮的茶葉,含笑道:“帝姬是不是有事要同本宮說道?”

與人斡旋好比行軍打仗,講究一個你來我往。阿九起先還在琢磨怎麽開口,如今倒好,皇後開門見山,也省得她再多費心計和唇舌。

心頭思忖著,她樣子還是要做的,因雙手交握在腹前望向皇後,面上的神情微妙,恭謹同疑惑交織,似乎斟詞酌句,沈聲道:“回母後,今日我宮中的奴才去內務衙門領錢糧,比上月的削減了不少……”說著稍頓,擡眸觀望皇後面色,試探道:“福公公說全是母後的意思,欣和此來,是想問問是否確有其事。”

這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看得皇後心頭大悅。到底只是個庶出的公主,凡事都得看她這個嫡母的臉色。生了副狐媚子面相也是枉然,不能討太後的喜愛,正如她那娘一樣,成不了什麽氣候。

她做出副驚訝的神態來,詫異道:“竟有這樣的事?可本宮從未說過要削減碎華軒的錢糧啊。”說完轉頭看身旁的宮女,厲聲道:“去,給本宮查個清楚,是哪個不要命的東西假傳本宮旨意,嚴懲不貸!”

邊兒上的人應聲是,麻麻溜溜地退了出去。皇後又回過頭來看阿九,面上的神色有些無辜,嘆息道:“這宮裏最怕些無中生有的東西。本宮坐鎮後宮,平日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,偶爾一個疏忽便讓人逮著空子了。”說著稍停,柔聲道:“人非聖賢孰能無過,帝姬深明大義,定不會對本宮有所誤解吧?”

能坐上坤極這個位置的人,執掌鳳印,統管內廷三宮六院,沒點腦子是不行的。且不論岑婉智謀如何,單是這副情真意切的狀貌便叫阿九有些感嘆。這麽個女人,心裏恨死了你,表面上卻還得裝得大度和藹,也真是難為了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後。

阿九心下冷笑,面上卻一絲不露,裝樣子這個招數她比誰都熟練,遂端起副誠摯的眼神望皇後,笑道:“母後向來溫柔慈藹,待欣和視如己出,欣和怎麽會對您有誤解呢。”

兩人正說著,殿外信步進來個抱拂塵的人,阿九覺得臉熟,多看了兩眼認出是坤寧宮的掌事太監蘇長貴。蘇公公進了殿朝皇後和她分別道個安,恭謹揖手,道:“娘娘,容昭儀來了。”

阿九那廂正低著頭喝茶,乍一聽這話,神色幾不可察地微變,又見皇後面上的笑容綻得更盛,點頭道:“快請她進來。”

不多時,一個著素色廣袖衫的美人在宮人的攙扶下翩翩然入了殿。擡眸在殿中掃一周,看見阿九時眸光微動,卻又很快地移開了,口裏朝道:“臣妾給皇後娘娘請安。”

容盈說著便要行禮,皇後趕忙讓左右將她扶穩,笑盈盈道:“你有孕在身,這些虛禮就免了,快坐下。”

這句話像道驚雷在耳旁炸了開,震得腦子裏嗡嗡作響,只剩下一片空白。阿九睜大了眼,猛地擡頭看容盈,一臉的難以置信。

有孕在身……有孕在身?她的目光往下挪移,直直落在那平坦纖細的腰腹上,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容盈懷了身孕?什麽時候的事?她皺起眉頭冥思苦想,如果沒有記錯,這人前不久還身受重傷藏匿在她宮裏,那樣可怖的一道刀傷,她怎麽可能懷著孩子,這也太離奇了!

阿九面上一陣青白交錯,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容盈的肚子瞧。忽地,皇後的聲音傳過來,總算將她的思緒拉扯了回來,說道:“帝姬還不知道吧?今日晨間太醫去替你容母妃請平安脈,診出她懷了身孕,有近兩月的光景了。”

兩月的光景……怎麽可能?受了那樣重的傷,能保住一條命已是老天垂憐,她腹中的骨肉怎麽可能平安無事?

她大惑不解,勉強定定神扯出個笑容,眸子望向容盈,眼神說不出的覆雜,道:“是嗎?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,欣和恭喜容母妃了。”

然而容盈面上卻是一派的平靜無波,眉眼間竟然是她從未見過的祥和寧靜,唇角微揚道,“承帝姬吉言,多謝。”

皇後笑容不減,眸光微轉朝邊兒上的宮女遞個眼色,覆又緩緩道:“對了昭儀,老祖宗聽聞你腹中有喜,特意從普照寺請了尊白玉送子觀音,你供在宮中,我佛慈悲,自會庇佑你母子平安。”

“臣妾多謝老祖宗,多謝皇後娘娘。”容盈神情恬淡,垂首道。

岑皇後微頷首,又笑道,“老祖宗心疼昭儀,那觀音像本宮見過,可漂亮了。”說著一頓,目光看向阿九,似乎恍然大悟,連忙吩咐宮人道:“帝姬還沒見過,快,將送子觀音請入殿裏來,咱們都開開眼界沾沾喜氣。”

阿九心下蹙眉,心頭沒由來地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,隱隱約約,教人不安穩。她是個謹慎的人,登時意識到有一絲不對勁,因開口道,“母後,送子觀音是老祖宗對昭儀的心意,欣和就不必瞻仰了吧。”

然而還是遲了,她最後一個字兒還沒落地,外頭兩個太監便已經擡著觀音像顫顫巍巍地入了殿。

一屋子的人全將目光投註過去,只見那尊送子觀音通體晶瑩,白玉的質地幾近透明,仿若日光一照能透過來似的。並不大,一人抱在懷裏已經足夠,然而由於太過貴重,那兩個太監捧著觀音比捧祖宗牌位還小心謹慎,腦門兒上大汗淋漓,怎麽看都顯得滑稽。

阿九皺了眉,這白玉觀音來得也忒快了些,簡直就跟一直等在殿門外頭似的。

岑婉從椅子上起了身,眾人正不解,又見皇後幾步上前,伸手便去接那奉著觀音像的托案。雙手小心翼翼地托著,一面往容盈走,一面笑道:“老祖宗曾再三叮嚀,囑咐本宮務必要親手將觀音像交到昭儀手裏。”

這份兒尊榮可真令人受寵若驚。容盈口裏應個謝,起身便伸手去接。

心頭的不安在剎那間膨脹到了極致,阿九擡眼,恰好覷見岑婉的雙手十指略松,觀音像失衡,險險便要從托案上滑下去。她大驚失色,剎那間明白過來--這個皇後恐怕是打碎太後禦賜的送子觀音,借此陷害容盈!真是個歹毒的陰險的人!

心頭一沈,身體的反應比思緒更快,她旋即便起身去接快要落地的觀音像。

皇後唇角的笑容忽然變得意味深長,阿九動作一滯,猛然察覺到自己中了計,然而來不及了,一股暗力狠狠打在腰際,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前撲過去,只聽得嘩啦一聲脆響,白玉落地生花,送子觀音在地上硬生生碎成了三截。

一室俱寂,偌大的殿中唯有玉漏相催,眾人大眼瞪小眼,似乎都沒有回過神。

皇後怔怔的,未幾仿佛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,望向阿九,居然是一臉的不可置信:“摔碎送子觀音是大兇之兆,帝姬,你同容昭儀有何冤仇,為什麽要這麽做?嗯?”

欲加之罪何患無辭。看來這個皇後是有備而來,下了個圈兒等著她往裏鉆。怪只怪自己百密一疏,竟然著了這卑鄙之人的道!

阿九心頭一聲冷笑,面上卻仍舊淡漠,只是平靜地望著皇後:“誠如母後所言,欣和與容母妃往日無冤近日無仇,為什麽要摔碎送子觀音。”

岑婉被她坦然的目光看得一怵,霎時惱羞成怒,拍案斥道:“言下之意是本宮汙蔑你了?這麽多雙眼睛看著,你橫沖直撞打翻了白玉觀音,還能有假麽!這白玉觀音是老祖宗禦賜,你可知這是對太後大不敬!”說著微頓,稍稍平覆平覆心緒,闊袖一拂語氣緩和幾分,道,“罷了,姑念你是帝姬,死罪可免活罪難逃,罰跪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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